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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 am an architect based in Taipei, Taiwan. I do architecture and art works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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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/11/20

舜任新書的序

序舜任新書

學徒出師  

蔣勳

舜任是我在東海美術系最後帶的一位畢業製作的學生,那一年也只帶了他一人而已。
在美術系帶創作的教育十幾年,其實當時對體制有很多質疑。看到一位學生沉迷陶醉在自己的創作中,或狂喜,或苦惱,所謂「老師」,一旁看著,大概能不干擾、誤導就好了,其實幫不上什麼忙,也無從插手。
帶舜任的畢業製作時,我私下已經決定辭去教職,也知道這個體制存在的虛妄。因為確定了離開,與舜任相處,反而沒有前幾屆學生綁手綁腳的牽絆顧慮。舜任在自己工作室畫畫,爬在三、四公尺高的牆上,畫他著迷的樹。一片一片的樹林,遠遠近近,幽深神祕,微微的光,在樹葉間隙流動。他全用炭筆,大筆揮灑,炭粉四處飛揚,再用噴膠固定。我看他一頭一臉一身都是炭粉,就提醒他:「要不要戴個口罩?」
這當然不是「美術教育」,但多年後我們相聚,還是會談起他那時創作畢業製作的瘋狂。
舜任敏感,在創作上當然有時苦惱,情緒有起有落。而那些情緒起落,也糾纏著他跟某個女子戀愛的心事,或生活上其他的瑣事,並不全然只是畢業製作的問題。
所以「創作」的「老師」究竟能教什麼?
舜任帶了一瓶紅酒來我宿舍時,我大概知道他並不一定是要有什麼畢業製作、或人生方向的指導,他只是想找一個人喝喝酒吧。
他坐在我宿舍和式的榻榻米上,靠著小几,看窗玻璃上在月光中晃動的軟枝黃蟬的影子。他喝著酒,談起畢業、當兵、談起女子或未來。
我好像說了我對「美術教育」的懷疑,懷念起歐洲中古世紀傳承下來作坊裡師徒的制度。談起達文西在維洛奇歐工作室,談起米開朗基羅在吉爾蘭達佑工作室,他們十三歲上下拜師,從掃地、洗筆、釘畫框開始,逐漸能夠受師父之命在畫面一角加一兩個不重要的人物。
在翡冷翠的烏菲茲美術館有一張維洛奇歐畫的「耶穌受洗圖」,左下角有兩名跪著的天使,左邊那位就是達文西在作坊最早的創作,朦朧迷離,真是迷人,與他老師的畫風截然不同。 「那就是畢業製作吧?」我說。
好幾次在翡冷翠,在那張畫前面,我就在想像,學徒的達文西,受命在老師的畫作畫上天使時的狂喜,我想,老師也知道,這個學生要畢業了(那時叫「出師」)。
學徒的階段通常三年,洗筆、釘畫框,木板打底,調和雞蛋與礦粉,製作蛋彩畫顏料,所有「工匠」的手藝,必須在三年中一一做好。至於「創作」,好像沒有人整天夸夸其談「創作」。
創作是多麼私密的個人的心事,一旦變成課程,大部分也只是作假而已吧。創作或許是舜任自己戀愛的心事,是他喝紅酒時的喜悅或落寞,是他看著窗戶花影撩亂時的幽微的記憶吧。
學生,其實是一種緣分。師徒,也是一種緣分。大學、教室,校園,人來人往,其實緣分都不深。
我不知有沒有說我在一個校園十幾年的感喟,或許舜任也聽懂了「創作其實是個人的事,能夠學的只是手藝而已」。
舜任當完兵,決定去歐洲,去翡冷翠,進作坊,找老師傅,學「古畫修復」,我聽到後大叫了一聲:「哇!」
有時候自己夢想太多,不能一一實現,有一個年輕人去實現,你就會大叫一聲:「哇!」
我想起自己二十五歲,揹著背包,在路邊搭便車,睡車站、教堂,在義大利托斯卡納省、翁布利亞省跑了一個月,認識馬薩齊歐、認識契瑪布埃、利匹、波堤且利、喬托,仰望席耶納的塔樓,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圓頂。
然而一個月我畢竟還只是過客,而舜任要真正住在托斯卡尼,在古老的翡冷翠,在中世紀傳沿下來的作坊,好幾年,認真做一名「學徒」。
舜任使我「忌妒」,很愉快的一種忌妒。他出發了,我當然知道那「出發」裡將面對多少恐懼、辛苦、孤獨。
他有時打電話來,說到翡冷翠冬天的寒冷,說到想家,一個人,生了病,蜷窩在床上,同室的日本廚師學徒熬粥給他喝。
這個日本廚師他常常提起,不是學美術,然而似乎是舜任生命中有重要的「緣分」,在這本書裡我也才第一次看到他完整地敘述了這廚師的故事。
舜任大概熬過了最苦的階段,語言習慣了,生活習慣了,他開始在托斯卡尼省遊走起來,當有一天他告訴我一家叫「LA SPADA」的柴烤牛排有多麼好吃時,我知道他生活的「學徒」階段已經畢業了。
接著他尋找老師傅,開始進入修復藝術品這一行業的學徒生涯。
這本書裡有他生活上的點點滴滴,也有他學藝生涯上的點點滴滴。我不知道這樣一本書應該如何歸類,遊記?美術?生活札記?勵志?
但是我想如果這島嶼,有一個青年,不滿足於體制的教育,想要出走,想要尋找自我,想要完成自我,這本書應該是一本出走途中很好的朋友。
舜任在翡冷翠時我去了兩次,一次是路過,在他的宿舍窩居數日,拜訪他的師傅。師傅握手有力,隨手拿起幾個畫框,就講起十六世紀至十八世紀歐洲框型和雕花的不同風格。
他的手摩娑著正在修補的舊畫框,他說的時代好像還在他觸覺的記憶裡。
我第二次去翡冷翠停留比較久,舜任為我找到亞諾河岸山丘上的古堡,從窗口可以俯瞰整個翡冷翠,腳下就是聖母百花大教堂和烏菲茲美術館。
在「LA SPADA」看柴火直衝屋頂,牛排滋滋作響,想像達文西在這城市與米開朗基羅擦肩而過,想像一個時代可以如此輝煌發亮。
「翡冷翠好小--」喝了托斯卡納的酒,我們都有點HIGH,語無倫次。
我想說的或許是:島嶼很小,其實也可以輝煌發亮。
舜任回來了,在台南修古畫,最近一次看他是修「潘麗水的門神」,台南古寺廟的門板,年歲久遠,都暗黑難以辨認筆跡,舜任帶著幾個「學徒」慢慢刮去積垢,露出豔麗的紅,紅色上的金線,潘麗水畫鬍鬚的筆觸一一清晰了,彷彿在風裡飄拂。
記得舜任第一次跟師傅修復喬托的一張畫時,他打電話給我,我大叫一聲:「哇,喬托!」
而這一次看到暗黑積垢下的紅和金,我還是大叫一聲:「哇!潘麗水!」 2013年11月08日立冬後一日於八里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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